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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八年的情歌

        2016-08-26 09:59:20  來源:張家界新聞網(wǎng)  作者:  龔愛民  閱讀: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

          編者按:《一九二八年的情歌》 是龔愛民老師于2016年6月15日在《張家界日報》7版進行首發(fā)連載,連續(xù)兩月來,截止到8月24日,共發(fā)出9期。8月25日,龔老師因病去世,他的《情歌》將繼續(xù)影響廣大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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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六年后的四月的一個霞光絢麗的清晨,我走進洪家關(guān)的一片墓地,站在了一位紅軍師長和他夫人的墳?zāi)骨?,師長墓碑上的一副“浪淘沙革命巨浪比天高,澧水歌霞光早已照大地”的墓聯(lián)映照著我此刻感受到的某種氛圍。面對初升的朝陽,我用自己的體溫感受著曾經(jīng)回響過這位紅軍師長的馬蹄聲和他率領(lǐng)貧苦的農(nóng)友們吶喊過的土地。當(dāng)年,他和夫人在這里一同唱著那首情歌,今天我站在這里,依然能聽見他們夫唱妻和的回聲。

           

            一九二八年二月,阿香盼了十年的丈夫春生終于回到了家。

           

            春生是與賀龍等十幾位共產(chǎn)黨人一道,化裝成客商秘密回家的。眾所周知的原因,半年前的南昌起義失敗,中共領(lǐng)導(dǎo)的第一支武裝部隊被打散,他們受黨的指示,要在他們的家鄉(xiāng)桑植縣重新拉起一支農(nóng)民武裝,開展湘鄂邊紅色割據(jù)。

           

            春生是賀龍未出五服的堂弟,大名賀錦齋,字文繡。與出身貧寒的賀龍有所不同的是,賀錦齋家境殷實。其父賀星樓,是洪家關(guān)賀氏家族的族長,他是個清末秀才,民國后一直在洪家關(guān)設(shè)館教書。賀星樓對長子賀錦齋寄予厚望,打算把他培養(yǎng)成承傳書香的才子。賀錦齋也是聰穎早慧,在父親的悉心調(diào)教下,六歲能背誦三百首古詩詞,九歲就能吟詩作賦,十三歲時已經(jīng)遍讀經(jīng)史了。然而,賀錦齋還是辜負了父親的一番苦心,十七歲那年,他新婚還不到三個月,就偷著跟帶兵打仗的賀龍走了。

           

            賀錦齋離開家時只是賀龍的一名衛(wèi)士,現(xiàn)在他是賀龍的得力干將。南昌起義時,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第一師的師長,他臂纏白巾,沖鋒在前,把起義軍的旗幟插上南昌城頭。

           

            阿香——在這篇文章里,作者我稱她為阿婆——阿香阿婆似乎不大關(guān)心賀錦齋的這些經(jīng)歷,也不顧忌他是不是師長,卻沒有避諱地直呼他的乳名春生。她說:“春生。”即便是當(dāng)著春生的警衛(wèi)員她也這么叫。

           

            春生叫她阿香。春生也不習(xí)慣叫她的戴桂香。她的大名叫戴桂香。

           

            春生與他的阿香青梅竹馬,命中注定,她是他的妻子。他們雙方的父親原是至交,在春生只有半歲多一點,阿香尚在滿月之日,兩家便為他們定下了娃娃親。仿佛是兩三陣風(fēng),四五茬陽光的功夫,他們就長大了,就有一頂披紅掛彩的花轎把她抬了,然后云彩似地,把她帶到她的命運歸結(jié)處?!按荷覀兘K于可以在一起了!”新婚之夜,她這么說。她對父母為她一生的安排受之若命。就像所有的人不能選擇兄弟姐妹一樣,她從一開始就認定春生是她命里的那另一半。在她曾經(jīng)的少女綺麗的夢想里,她一直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墒切禄橹贿^三個月,春生就跟文常哥走了(文常是賀龍的乳名,賀氏家族的男女老幼也都習(xí)慣稱他文?;蛭某8纾?。對春生的走她毫無怨言。一個“等待”成為她自認命的不可逃避的承當(dāng)。以前叫他春生,現(xiàn)在還叫他春生。一聲春生,便是掛在她嘴上的風(fēng),流在心里的蜜。她叫他春生叫了一輩子。

           

            當(dāng)兵十年才回一次家,本是久別勝新婚的燕雅時光,可春生卻忙得腳下生風(fēng),白天出去會親訪友,晚上還要跟文常哥他們那幫人開會。阿婆不懂得春生干的事對她本人以及家族有多大的意義,但她相信文常哥,春生只要跟文常哥在一起,她都不反對。洪家關(guān)人都說,文常是龍,春生是虎,這哥倆在一起,沒有干不成的事。

           

            也許是這塊土地封閉得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在人們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么些面孔陌生、目光堅定、步伐沉穩(wěn)的人的驚擾。聽說文常、春生現(xiàn)在都是共產(chǎn)黨的人,隨他們一起來的人也都是共產(chǎn)黨的人,那個叫周逸群的年輕人,還是什么湘鄂西特委書記,是他們的黨代表。聽說共產(chǎn)黨是窮苦人的黨,是鐵錘和鐮刀交抱在一起的黨。他們這一來可不得了。他們一來,只一個多月,那些穿著草鞋、布鞋或赤著腳板,肩扛鐵槍、火銃,手執(zhí)梭鏢、大刀或干脆拖著鋤頭、棍棒的莊稼漢們,足有三千人吧,就匯聚在一面“工農(nóng)革命軍”旗幟下,文常任軍長,春生任師長,就一聲吶喊,然后蜂涌著朝桑植縣城沖殺而去。

           

          一九二八年四月二日,對桑植這塊習(xí)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土地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后來這個日子被載入史冊。這就是湖南著名的四大武裝起義之一——桑植起義。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桑植縣在紅色暴動與白色恐怖的拉鋸戰(zhàn)中,在血與火的砧板上經(jīng)歷了武裝割據(jù)達八年之久。桑植縣也先后成為湘鄂邊、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據(jù)地的中心,成為紅四軍、紅二軍、紅二軍團、紅三軍、紅二、六軍團的搖籃……直到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從這里出發(fā),走上北上抗日的征程。

           

          這一天對阿婆來說,卻是她有生以來最為擔(dān)驚受怕的日子。本來,自春生回到家,她內(nèi)心那一片陰郁了多年的天,突然變得晴朗開闊了,她的年輕的生命煥發(fā)出奇異的光彩。春生沒回來時,公公婆婆把她看成嬌慣的小姑子,什么事也不讓她沾邊,現(xiàn)在,她事事?lián)屩?,洗衣、挑水、做飯、掃地,做公公婆婆喜歡吃的飯食,拆洗春生替換下的所有衣物……手腳沒一刻閑著,在做這些的時候,她的臉沒有一刻不是笑盈盈的??僧?dāng)她知道,春生回家來只是為了鼓動和帶領(lǐng)窮苦的莊稼漢們?nèi)ブ\求翻身,去造反打仗,她就不能不牽腸掛肚了。記得昨天晚上,她給春生換下一身干凈衣服,又一次摸著他身上那十多處槍眼、刀傷和彈片咬下的印痕,一再囑咐他要小心些。春生說他十七歲就跟文常哥一起打仗,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了三百多場,每次都是槍林中去,火線上回,每次閻王爺都沒掛他的名。春生讓她放心,殺他的子彈還沒造出來呢。這天她早早就起床了,可干什么事都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挑水摔了桶,做飯糊了湯,灶上加柴讓火舌舔了頭毛……后來她走出屋子,來到院坪里。她家房院是洪家關(guān)位置最高的一處臺地,正對著一馬平川的縣城方向。差不多有小半天的時間,她就站在那里,向二十多里外縣城的那片天空張望。與她同樣忐忑不安的鄉(xiāng)親們,也都來到她家的房前屋后,向城里張望,她似乎卻渾然不知。直到后來縣城上空響起歡慶勝利的吼喊聲,直到工農(nóng)革命軍的幾十支火銃齊聲巨響,將天上的云朵驚得一片片往下落,她的心才稍稍平靜一些。而這時,山城的風(fēng)兒是縱情而善解人意的,它們就像頑皮的孩子一樣,一路追趕著、鬧騰著,朝洪家關(guān)的方向奔過來,它們來到阿婆的身邊的時候,嬉笑著圍著她翻滾、跳躍,它們掀起她的衣襟,撩起她的長發(fā)。她那青絲般烏黑的長發(fā),突然緞子般,直向上和向后飄起,只是那么一飄,她在懂得風(fēng)兒送過來的喜訊時,突然也聽到了房前屋后鄉(xiāng)親們齊齊暴發(fā)出的一聲歡呼聲。那一刻,她的淚水像從山坡上跑下來的一只只山羊,從她的美麗俊俏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滾下來……


          桑植起義成功了,隊伍拉起來了,春生詩興大發(fā),寫下了這么一首詩:“大地烏云掩太陽,一朝消散又重光。忽聞各處人喧鬧,胡子(賀龍)果然回故鄉(xiāng)。胡鄉(xiāng)匪勢太兇頑,害得人們苦不堪。拔苦須先除暴戾,此身誓把責(zé)承擔(dān)?!贝荷R龍當(dāng)兵后,仗打到那里,詩寫到哪里,后來人翻閱他那些彌漫著硝煙戰(zhàn)火的詩作,送他一個“上馬將軍下馬詩”的雅號。詩人總是多愁善感的。在各村各寨紅旗紅星滿天飛舞,十萬炮仗響徹云宵的這段日子里,最濡潤馬背詩人春生的心的,正是他的妻子阿香。春生想到自己新婚三個月就走了,而妻子在家謹守婦道,操持家務(wù),替自己照顧堂上雙親,結(jié)婚十年來,雙方在一起的日子還不足半年,而且這一次自己呆在家里的時間估計也不是很長久。他回家后的這一個月來,阿香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給予默默關(guān)注和不問情由的支持——每當(dāng)他深夜開會回家,她正為他暖起被窩;每當(dāng)子夜之后雞叫聲起,他要走了,正繾綣在溫柔之鄉(xiāng)的阿香也不貪戀自己溫暖的胸膛,她幫他拿衣穿鞋,然后送他出門;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因活動經(jīng)費不足而愁眉不展的時候,她拿出積攢了多年的私房錢,讓他盡管去花……想起這些,春生不禁熱淚盈眶,他決定要為妻子寫一首詩。

           

          這天春生回家不算晚。與一大家人吃過晚飯,阿婆還忙著家務(wù),春生便回到內(nèi)室。他點亮煤油燈,坐在桌前,提筆展紙,一邊用心琢磨,一邊寫著什么。阿婆進來時,他連頭都沒抬一下。阿婆嘆了口氣,絮叨著說,看你這么忙,我真想替你做點啥,可惜我不是男人。春生這才抬頭看她,眼睛亮了一亮,說革命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有心,誰都可以出份力的。春生讓她明天教人去唱歌。說到唱歌,那正是別人比不過她的地方,這個洪家關(guān)最美麗的女人,嗓子也是最好的,凡認識她的人都說:“桂香妹子一張嘴,百靈鳥都要噤口了?!贝荷f,現(xiàn)在起義成功了,接下來面臨最大的任務(wù)便是擴充隊伍,唱一些鼓動窮人都來參軍的歌,是當(dāng)前的中心任務(wù)。春生說,教人唱歌,你正好派上用場。

           

            原來這天白天開會時,春生和周逸群等幾個能寫會唱的同志,都接受了一個編寫紅歌的任務(wù)。眼下他正寫著的,便是他想好了的兩支山歌。

           

            春生在那一時期編寫了很多紅歌。桑植縣的文史專家證實:解放后收集的兩百多首紅歌中,就出自當(dāng)年賀錦齋與周逸群等幾位知識分子之手,其中賀錦齋一人就編寫了一百多首。

           

            夫妻倆說了會兒話,阿婆出去了一會兒。這時春生突然想起那首在本地傳唱了很多年的“馬桑樹”情歌。這首原本是離家在外的丈夫與妻子以書信往來的形式的互唱對答的歌,也正是他和妻子的一種寫照。只是其中的那句“郎被生意纏住手”需要改動一下。春生想到十年來自己戎馬倥傯,時時想家,卻沒法回來,一句話就從心里冒了出來。他立馬用散發(fā)著濃香的墨筆草體,寫下“郎去當(dāng)兵姐在家”一句。沉吟片刻,他用極規(guī)整的行書體將全部歌詞寫下來:

           

            馬桑樹兒搭燈臺,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去當(dāng)兵姐在家,

           

            我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兒移花別處栽。

           

            ……

           

            他覺得妥帖了。用改過的這句替換原歌詞中的“郎被生意纏住手”,整首歌就成了表現(xiàn)妻子全力支持丈夫當(dāng)兵的純真摯愛的情意,既形象生動,又自然貼切。他一手拿紙,一手打著節(jié)拍,輕輕哼唱了一遍,會心一笑:這老歌新唱,真是不錯,就是它了!

           

            阿婆再進來時,春生喜不自禁地要教她唱這支歌。阿婆一聽春生唱頭一句,就“咦”了一聲,說:“這歌我曉得,我經(jīng)常偷偷地唱?!甭犓@一說,春生也“咦”一聲,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說:“現(xiàn)在不同了,我把它改了。”春生拉她走到窗前,一只手攏著她的肩,一只手拿著歌詞,細心釋解他改過的歌詞……

           

            他們窗前的空地上,正婆娑著一株桂花樹,那是他們新婚的日子里春生栽下的。八月桂花遍地開?,F(xiàn)在是暮春,桂花樹已長出許多新葉,也散發(fā)出滿樹的桂花香。在停了唱歌的間隙,春生隨口輕聲吟出宋人韓子蒼的一句詩來:“月中有客曾分種,世上無花敢斗香?!币驗槠拮咏泄鹣悖谒闹?,桂花樹便是世上最美的樹了。

           

            天上的月亮,像個多情柔媚的美人,靜靜地、賢淑地照著洪家關(guān)這株桂花樹。

           

            阿婆說,這歌唱的不就是你我?

           

            春生說,這歌唱的就是你我!

           

            兩人相視一笑,隨后齊聲唱一遍,又唱一遍……

           

            擴充隊伍,即擴紅一時間成了工農(nóng)革命軍的中心工作。他們在縣城設(shè)立多個宣傳站,在農(nóng)村的主要集鎮(zhèn)和墟場,也都設(shè)了宣傳站。每站都配有兩三名宣傳員,擺一張小桌,插一面紅旗,面對圍觀的工農(nóng)青年,宣傳員用大量事實揭露國民黨軍政的腐敗和土豪劣紳的罪行,同時向廣大群眾教唱革命歌曲,宣傳紅軍為窮人打天下的主張,號召大家來參軍。這些革命歌曲,通俗易懂,群眾容易接受。每教一首歌,便立即四處傳唱,一時城鄉(xiāng)上下處處歌聲,群情高昂,一大批青年踴躍參軍,涌現(xiàn)了父親送兒子,妻子送丈夫,妹妹送哥哥,甚至全家爭著當(dāng)兵的好局面。

           

            阿婆與幾位男人當(dāng)了兵的姐妹在洪家關(guān)鄉(xiāng)場上教人唱歌。她唱得最多的便是那首春生改編的《馬桑樹兒搭燈臺》。在她們的鼓動下,周圍十多個村子數(shù)百名莊稼漢參加了工農(nóng)革命軍。那段日子,她覺得她周圍的一切變得像夢境一樣美好。她常常將自己的感受告訴給其他姐妹。但更多的時候,這樣的幸福她卻獨自享受了。當(dāng)她沒人言說的時候,她心里憋得難受,她就輕輕的哼唱這首歌。

          在桑植這塊血染的紅色的土地上,也許是因了一九二八年廣泛傳唱開的這首情歌,今天,馬桑樹已經(jīng)成為愛情的代名詞,馬桑樹即愛情樹。從相關(guān)的文史資料上我了解到:馬桑樹屬落葉灌木,枝易脆、彎曲,但在西南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圖騰崇拜中,馬桑樹卻是司職天梯的神樹,有生育哺乳、祈雨、登天的功能。在桑植的民間傳說中,牛郎每年七夕是爬馬桑樹才得以上天與織女相會的。

           

            桑植人民對馬桑樹的喜愛,可歸為一種鄉(xiāng)野的拔俗高潔。他們心目中的馬桑樹高大通神,寄寓著他們美好的向往和憧憬,還有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憂傷。

           

            我的筆無法繞過最早唱出這支情歌的那對恩愛夫妻——用今天的話說,歌的原創(chuàng)作者。桑植縣的一位文化專家告訴我:最初唱出這支情歌的是一位商人和他的妻子。這樣看來,這首民歌最初應(yīng)該產(chǎn)生于清朝中晚期,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桑植“改土歸流”結(jié)束土司統(tǒng)治,這個時期,桑植商業(yè)興起,出現(xiàn)了年輕人走出大山經(jīng)商,妻子在家守候的現(xiàn)象。于是,就有這么一位桑植男人——他可能是在鄂,也可能是在渝,也可能是在黔經(jīng)商,隨便哪兒都行,反正是離家?guī)装倮锘蛏锨Ю铩?,這在古時候算是路途迢迢了,回一趟家實在不容易呢。那人一直走著背運,大務(wù)小事,沒一樣順手,可有一時期,他終于否極泰來,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道上朋友往來,時常免不了去一些風(fēng)月場所。雖然桃紅柳綠、蜂飛蝶舞,卻是沒有一次動搖過他的心,更不用說像今天的許多離家在外的男人,包個“二奶”,金屋藏嬌。他離家在外能堅守節(jié)操不出軌,并非他是一本正經(jīng)的道德君子,而是因為他太愛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雖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村女子,但她美麗端莊,蕙質(zhì)蘭心,他在外面見得愈多,愈是覺得她好。由于時時念她想她,他心里偶爾會莫名地襲上種不安全陰影??蛇@庶幾只是一閃念的事,不會讓他變得憂郁不振,或是心猿意馬。似乎因了這種微妙的心理,骨子里不乏浪漫情懷的他,把給妻子的家書寫成了似詩似歌的這么幾句:

           

            馬桑樹兒搭燈臺,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被生意纏住手,

           

            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兒移花別處栽。

           

            仔細品嚼這幾句話,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封耐人尋味、情意綿綿的情書。是體恤之情,勸妻子脫離苦海,尋夫改嫁?似乎不是。是一封正兒八經(jīng),卻又說得很委婉的休書?就更不是了。是在試探妻子的心思?或是提醒妻子,不要紅杏出墻?是,好像又不是。再換個腦筋玩味,信中似乎沒說明自己的歸期,其實是說了:“三五兩年不得來”——“不得來”就是“有得來”,三年,兩年,五年都說不準呢?也許明年,也許后年,但最多不會超過五年。信中說得非常明確的是,為何“不得來”卻是“郎被生意纏住了手”——其實這人的真實意圖就在這里:你要安心在家?guī)Ш⒆?,替我孝敬堂上雙親,等我事業(yè)有成衣錦還鄉(xiāng)的那一天,我們就可常相廝守,再不分離了。與現(xiàn)時一些直白如白開水的歌詞比起來,這樣的歌詞是多么婉約而富有情致啊。這位生意人是伯牙,他的妻子是鐘子期,他們唱和的是“高山流水”的琴箏和鳴,請看妻子給丈夫的回信:

           

            馬桑樹兒搭燈臺,

           

            寫封書信與郎帶,

           

            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

           

            鑰匙不到鎖不開。

           

            ——其堅貞高潔情愫如紙上水墨,黑白相襯,黑黑得端莊篤誠,讓人安心,白白得純潔無暇,惹人愛憐。最絕妙的該是“鑰匙不到鎖不開”一句了。曾有人嫌這句話偏俗,試著以“春風(fēng)不到花不開”一句替換,結(jié)果遍遭否決:一年四時都有花開,不僅不合實情,而且花為惹眼擾神之物,是不能表達愛情專一的,全然不如原句的生動精準和本真的生活氣息。

           

            這對恩愛夫妻也許想不到,這支記錄他們愛情生活的歌竟然在民間傳唱了兩百年之久。他們更想不到的是,兩百年后,一個叫春生的人為了他的妻子,對這支歌僅僅作了一句之微的改動,這支歌的主題及內(nèi)涵便煥然一新,成為紅軍擴大隊伍和無數(shù)紅軍戰(zhàn)士與他們親人之間必唱的歌。

           

            今天,這支歌不再是春生和阿香兩個人的了,它早已成為民間音樂的一筆財富,成為我們追溯那段歷史風(fēng)云的最好的文獻,成為一段傳說中的愛情絕唱。

           

            桑植縣久有“民歌之鄉(xiāng)”美譽,桑植民歌浩如煙海,當(dāng)?shù)厝朔Q:山上的樹有多少,歌就有多少。若干年后,桑植民歌進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英國文學(xué)理論家丹納說,民歌的爐灶是靠情歌來點熱的。在所有民歌中,情歌無疑是其中最動人的。因此這支一九二八年由春生改編,然后由阿香阿婆唱了大半輩子,被命名為《馬桑樹兒搭燈臺》的情歌,無可爭議地成為桑植民歌最經(jīng)典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當(dāng)二零零四年的一天,中國當(dāng)紅的歌唱家宋祖英帶著這支民歌飛臨奧地利唱響維也納金色大廳感動無數(shù)歐洲人的時候,我和許多家鄉(xiāng)的人一樣坐在電視機前,默默流下了激動的熱淚?!    ?/p>

          一九二八年六月,國民黨趁工農(nóng)革命軍立足未穩(wěn),暗地里派遣四十三軍的一個旅向桑植縣城和洪家關(guān)瘋狂反撲過來。得到情報,賀龍一邊讓春生帶著部隊去阻擊敵人,一邊組織洪家關(guān)的鄉(xiāng)親們向大山里撤退。賀龍說,洪家關(guān)是不能住了,你們必須得走。敵人放出話來,凡姓賀的都要殺絕。也就是從這天起,革命形勢惡化,春生帶著部隊走了。

           

            阿婆不明白這次分別對她到底意味著什么。她只是舍不得他走。他們最后在一起的那天晚上,他們沒有過多的纏綿。她抱著他哭個不止。她說我不讓你走,我不讓你走。他知道這只是她的氣話。他緊緊地摟著她,讓她能時刻感到他的心跳。他只有一句安慰的話,我走了還會回來的。

           

            清晨,屋外濕漉漉的霧氣彌漫,絲絲縷縷從門窗涌進來,像乳液般洇散。春生說,我得走了。她好不容易從他的懷里掙扎出來,像是從他身上扯下來的一根肋骨。兩人頓時都感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婆恢復(fù)到一個嫻淑女人的常態(tài),她幫他穿衣拿鞋,幫他打洗臉水。她從門后拿過他的手槍遞給他。這是一只德國造手槍,是南昌起義前賀龍送給他的。他將這支手槍別在腰間走出門去,門外警衛(wèi)員已等候多時了,然后急匆匆朝村子外面趕去。

           

            阿婆送她的春生走出村街。村街盡頭恰好有一片馬桑樹林,兩人走到那兒停下了。春生讓警衛(wèi)員牽馬在前面等著,他回頭讓他的阿香回去。阿香幫他整扯好戎裝的前襟和后擺,又踮起腳尖正正他頭上嵌著一顆紅五星的八角帽。

           

            她問他,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伸手拆了一根馬桑樹枝說,最遲明年,明年馬桑樹發(fā)新芽的時候。

           

            她朝他笑了一下,輕聲唱起來:“馬桑樹兒搭燈臺……”

           

            她唱著歌,做了一個讓他朝前去的手勢。他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趕上了警衛(wèi)員,回頭一望,她還站在那里,她還在唱,正朝他揮著手呢。

           

            他的手也舉起來,朝她揮了揮。然后,他和警衛(wèi)員幾乎同時一躍上馬,兩匹馬一前一后,急促地奔跑起來。大霧正慢慢散去。從此,春生敲亮了洪家關(guān)這個早晨的馬蹄聲,連同春生教會她唱的這支情歌就一直回響在阿婆的心里了。

           

            很慚愧地告訴你,我是見過阿婆的。一九九五年三月,我們兩三位年輕記者受命去洪家關(guān)光榮院采訪紅軍遺孀戴桂香。那時阿婆已經(jīng)很老很老了。可是印象中的阿婆,似乎沒有年齡,歲月不忍在她身上刻下痕跡,她膚白如雪,面紅如酡,她美麗、端莊、素靜,走路娉娉婷婷,說話輕聲細語,處處透出大家閨秀模樣。幾個月后,阿婆永遠地離去了。那次采訪中我們竟然沒有誰會想到戴阿婆會唱歌。我們當(dāng)然更不會想到,《馬桑樹兒搭燈臺》這支在當(dāng)?shù)睾芰餍械募t歌,當(dāng)年就是由阿婆和她的春生第一個唱出來的。我記得告別的時候,阿婆堅持要送送我們。當(dāng)走出光榮院走到春生墳?zāi)古缘臅r候,她站住了——春生的墳?zāi)咕驮诠鈽s院朝西大門外的一段坡路旁邊,也就是我此刻站著的這個地方——她揮手與我們告別。正是夕陽西下時分。寫到這里,一個電影鏡頭一樣富有滄桑感的的畫面突然閃現(xiàn)在我的眼前:夕陽以悲愴落寞的場域?qū)⑵耪肿×?,她神情邈遠而篤定,似是望著我們,又似是看晚霞……現(xiàn)在我能猜想得到,她一定是在輕聲哼唱那支歌,或在心里哼唱那支歌。也許,我們只要回轉(zhuǎn)身,走到她面前說,阿婆,您能給我們唱一支紅軍的歌嗎?這樣,阿婆就會以她自己的方式,以她和春生的方式唱起這支歌。阿婆,這位歷經(jīng)滄桑和苦難的女人,已經(jīng)為我們準備好了歌喉。她用一輩子只練習(xí)一支歌的準備為我們準備好了歌喉。她很想為我們唱這支歌。只要我們簡短一句話的請求,或者只要我們回轉(zhuǎn)身去走到她面前,豎起我們被無數(shù)流行歌曲糟蹋得失去了價值判斷的耳朵,阿婆就會為我們唱了。我之所以感到慚愧,是因為我們沒有說那一句話,我們也沒有走到她面前去。就這樣,我們與一段美麗的古典愛情或愛情絕唱失之交臂。

           

            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這支歌是由春生改編,由阿婆傳唱的。但這立刻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這次到洪家關(guān)走訪了阿婆的長孫賀建軍。這位當(dāng)過鄉(xiāng)長、年過半百的賀家子弟對奶奶的敬重溢于言表。雖然,奶奶爺爺?shù)脑S多事對于他來說很遙遠,但如同夏夜里數(shù)星星,卻是看得明明白白。賀建軍說,奶奶安靜、素潔,一點不討人嫌,八九十歲的時候,依然眉是眉,眼是眼,從頭到腳給人一個精精致致的感覺,說起話來依然像小姑娘似的。小時候,奶奶跟他說的最多的便是她和爺爺?shù)氖隆?/p>

           

            感謝賀建軍大哥,因了他對爺爺奶奶由衷的敬仰之情,還因了他繪聲繪色的講述,我才對阿婆這位舊時代的女性和她的愛情了解得這么深透。

           

            春生帶著隊伍走后,賀氏十幾家上百口人逃難到一個叫牛洞口村雞公山的地方。雞公山即使在今天依然行路不通暢。我們坐車沿一條鄉(xiāng)村公路走了兩個小時,再沿著碎石鋪成的羊腸小道和石塊堆成的河谷步行大半天,來到一大片由荊棘叢和灌木林覆蓋的山的世界,然后爬上外貌外形大同小異的其中一座山的半山腰,找到一個依然由荊棘叢和灌木林覆蓋的巖溶溶洞。賀建軍說,這就是當(dāng)年他們一族十幾家的藏身之地。很難想象,當(dāng)年的那么些人是怎樣在這里熬過了一年時間。新中國成立后,春生的一個堂嫂翁淑馨在別人替她寫的回憶錄《我與賀龍》中道:“……日子一長,我們都長了一身毒瘡,患上了雞蒙眼,眼睛疼痛流淚,視力下降,一個個形容枯槁,雙眼深陷,缺吃少水,無藥治病,虛弱的身體很快被拖垮了,一個個像癱瘓了一樣,躺在冰涼的石洞里,張著嘴,喘著氣,等待著死亡……”正是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這年九月的一個晚上,阿婆夢見春生騰云駕霧般飄到她面前。她看清春生是長了一對翅膀的,春生對她說,阿香,我走后,你要替我照顧好堂上雙親,今后你會長命百歲的。她清楚地看見春生是雙眼流著血說這話的。她想撲過去抓住他,可她卻像被一團亂紗纏住了一樣動彈不了,她想叫一聲春生卻怎么也張不開口。隨后春生又騰云駕霧朝西邊飄走了。她大叫著春生從夢中驚醒。第二天,她將這樣的夢跟婆婆說了,婆婆說她也做了幾乎同樣的夢,只不過,春生對婆婆說的話不同:娘,不孝兒走后,你們不要讓阿香出門(“出門”乃湘西“改嫁”的俗稱),你們要對阿香好一些。阿香與婆婆為這事去問公公。公公安慰她倆說,一個夢不值得這么憂心!可是公公冥冥中也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公公替他們記下了這個日子?!?/p>

          婆媳倆共有的那個不祥的夢和公公不詳?shù)念A(yù)感,連同那個不詳?shù)娜兆?,三年后終于有了證實。正是一九二八年九月八日這一天,春生二十七歲的年輕生命走到了盡頭。

           

            一九三一年六月,一家人輾轉(zhuǎn)至官地坪湖坪村已有兩年多日子。桑植縣官地坪鄉(xiāng)離洪家關(guān)有好幾十里地,當(dāng)年屬慈利縣管轄,區(qū)長向云階、鄉(xiāng)長向宗波都跟賀龍是鐵打的關(guān)系,他們搞“明團暗共”,賀氏一大家族在這里得到庇護。一天,湖坪村突然來了一支隊形奇異的紅軍隊伍,一位腰間別著短槍的指揮員走在前面,一邊走一邊向人問路。后面一些戰(zhàn)士用長長的樹杠抬著一件什么大家伙朝村子走來。他們滿身征塵,看樣子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的。近前,看清他們抬著的是一口剛上過油漆的棺材。棺材上綁著一只咯咯咯低咕著的雞公。走到村口塘壩時,那位紅軍指揮員向一位正在洗衣的大嫂行軍禮后打問:“請問賀星樓老人家住在這兒吧?”洗衣服的大嫂見是紅軍,就說:“他就住這兒,我?guī)銈內(nèi)フ宜??!彪S即問道:“你們找他有么子事?”那位紅軍指揮員說:“我們送賀師長回來?!贝笊┳兞寺暻粏枺骸澳銈兲У恼l?”那位紅軍指揮員說:“我們送賀師長回來,他三前年就犧牲了?!甭犌暹@話,大嫂失聲尖叫一聲,驚了魂似的朝前跑去,一邊跑一邊喊:“爹呀,娘呀,春生死了,春生死了……”隨即又轉(zhuǎn)身跑回,她嚎啕著,兩臂張開,像一只撲向大火的飛蛾撲向那口棺材。那位指揮員試圖阻攔但是沒能攔住,她整個身子撞在棺材上,隨即昏倒在地……

           

            這位大嫂就是師長夫人戴桂香,我們的阿婆。

           

            晚些的時候,賀龍帶著一千多人的隊伍來到湖坪村。在為春生設(shè)的靈堂里,指揮千軍萬馬的賀龍傾金山倒玉柱,折腰屈膝地跪倒在洪家關(guān)賀氏族長賀星樓跟前,請求責(zé)罰,他沒能保護好春生。

           

            賀錦齋的犧牲給賀龍造成了斷腕般的痛惜。

           

            春生是在掩護賀龍撤退時犧牲的。

           

            一九二八年六月初從桑植撤離后,春生與賀龍各自率領(lǐng)一支部隊遙相呼應(yīng),輾轉(zhuǎn)于鶴峰、石門、松滋等地與敵人周旋。九月初,春生與賀龍會合。不巧的是,部隊卻在石門的仙陽一帶遭國民黨十三師李云杰師部包圍和襲擊,傷亡慘重,參謀長黃鰲犧牲。部隊沖出重圍后,退至泥沙。屋漏偏遭連夜雨,轉(zhuǎn)移途中,又遭遇石門縣團防頭子羅效之的設(shè)伏圍困。九月七日,賀龍率部突圍而去,春生留下掩護,他沉著應(yīng)戰(zhàn),打退了敵人多次進攻。翌日正當(dāng)他帶著部隊撤退時,不幸頭部中彈,一位文武全才的紅軍將領(lǐng)就此殞落。

           

            春生犧牲后,賀龍率部開到群眾基礎(chǔ)較好的湖北洪湖地區(qū)。只短短兩年時間,不僅開辟出一方生息之地,隊伍壯大,而且他領(lǐng)導(dǎo)的紅四軍與周逸群領(lǐng)導(dǎo)的紅六軍會合,成立了紅二軍團,紅四軍改為紅二軍?,F(xiàn)在他領(lǐng)導(dǎo)的紅二軍打回家鄉(xiāng)了。打回家鄉(xiāng)的賀龍,自然就想到為掩護他撤退而犧牲的堂弟春生。他首先要辦的,就是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用反動團防羅效之罪惡的狗頭來祭奠他最器重的春生師長。因為殺死了一個紅軍師長,羅效之受到上司的嘉獎,被提升為國軍旅長,現(xiàn)在依然據(jù)守石門縣,任著團防司令。只一夜間,人多勢眾的紅二軍將石門縣城圍得鐵桶一般。賀龍傳下令去,連一只蚊子也不要放過,堅決活捉羅效之。隨后賀龍一聲令下,只兩個小時,紅軍攻占了石門縣城。當(dāng)天就召開群眾公審大會將五花大綁的羅效之就地執(zhí)行槍決。賀龍要辦的第二件事,便是送堂弟春生的尸骸回家,并向賀姓族長、春生的爹賀星樓請罪。

           

            賀龍向春生一家人說明這一番來龍去脈后,隨后拿出一件家書來。是春生犧牲的頭一天晚上寫給弟弟賀錦章的:

           

            吾弟手足:

           

            我承黨的殷切培養(yǎng),常哥多年教育至今日。我決心向黨的培養(yǎng)者、教育者貢獻全部力量,雖赴湯蹈火而不辭,刀鋸鼎鑊而不懼。前途怎樣,不能預(yù)知,總之死不足惜也。家中之事,我不能兼顧,堂上雙親,希吾弟好好孝養(yǎng),以一身兼二子之職,使父母以安心增加壽考,則兄感激多矣。當(dāng)此虎狼當(dāng)途,荊棘遍地,吾弟當(dāng)隨時注意,善加防患,茍一不慎,即遭禍難。切切,切切。言盡于此,余容后及。

           

            兄  繡

           

            一九二八年九月七日于泥沙

           

            隨家書帶來的,還有春生九月七日晚寫的兩首詩:

           

            其一:

           

            云遮霧繞路漫漫,

           

            一別庭帷欲見難。

           

            吾將吾身獻吾黨,

           

            難能菽水再承歡。

           

            其二:

           

            忠孝本來事兩行,

           

            孝親事望弟承擔(dān)。

           

            眼前大敵猙獰甚,

           

            誓為人民滅豺狼。

           

            我在了解到春生這壯懷一死的時候,還聽說了另一位賀氏子弟在這次戰(zhàn)斗中的壯烈。春生死的當(dāng)天,當(dāng)兵只七個月的護旗手賀文新接受了傳送情報的任務(wù)。當(dāng)時賀龍率部正向湖北鶴峰行進。賀文新懷揣春生的家信和兩首詩從石門泥沙望賀龍后塵一路狂奔。他心里悲痛至極,不愿稍有一刻停留。一夜一天,緊走快趕了一百三十多公里。當(dāng)他在鶴峰地界趕上賀龍的時候,只喊了一聲:“文常哥,春生哥死了!”隨即口吐鮮血,倒地而亡。

           

            這么一個小人物讓我們窺見一個家族的血性和品格。從某種意義上說,英雄的氣質(zhì)是一股潛在的暗流,在家族的血脈鏈上是有遺傳性的。桑植民間一個有關(guān)賀氏家族流傳了一百多年的“劉氏兜頭”的故事,至今還活在桑植地方戲陽戲中。清代咸豐四年(一八五四年),被官府盤剝得走投無路的洪家關(guān)農(nóng)民賀廷璧,深受由粵入湘的太平軍的影響,在洪家關(guān)揭竿而起,率領(lǐng)數(shù)千農(nóng)民攻下了縣城。其結(jié)局是被官府血腥鎮(zhèn)壓,賀廷璧父子等十三位頭領(lǐng)被砍了腦袋。刑場上,當(dāng)劊子手起刀落的那一刻,只見一位婷婷如鶴的女人從人群中沖出,一膝跪在賀廷璧父子跟前,她用衣襟凌空一一接住兩顆頭顱,然后頭也不回,奔洪家關(guān)而去。這位女人和鄉(xiāng)間很多女人一樣,人們叫不出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賀廷璧之妻劉氏。這一幕悲壯場景,震撼了無數(shù)人的心靈。戲演到至關(guān)緊要處,臺下一片唏噓,無不為劉氏之血性所深深感染。賀廷璧就是與賀龍一脈相傳的堂曾祖父。而比賀延壁差不多晚出生一個世紀的賀龍,這位后來的共和國的元帥,十八歲起就開始革命生涯,族中兄弟叔侄百余人相與追隨,其中陣亡八十二人,殺害和謀害致死七十三人,同時還遺下七十二寡婦含悲撫孤。這不是本文講述者的杜撰,有一九九五年編撰的《洪家關(guān)賀氏族譜》為佐:

           

            歷來吾族為國家民族而流血捐軀者,加上被反動當(dāng)局殺害的族中親人,占迄今為止全族人員總數(shù)百分之二十以上。僅文常一家就有七人壯烈犧牲。以一個家族而論,參加革命人數(shù)之眾,為國為民流血犧牲之多,始可謂世所罕見。人稱“軍世之家”的洪家關(guān)賀氏英烈滿門, 當(dāng)受之無愧。七十余遺孀艱辛撫孤,至于成立。至有婆勸媳嫁,然無一移志下堂而去者。一時忠孝守烈,萃于一族,人數(shù)之多,亦屬曠代少有!

           

            《洪家關(guān)賀氏族譜》還白紙黑字,有歿夫有遺孤,或獨有歿夫地記載了七十二寡婦的姓和名。而現(xiàn)在我正講述的阿婆這位師長夫人,正是這其中的一位,她在族譜中的名字叫戴桂香。

          從春生一九二八年二月回家算起,春生與阿婆在一起生活剛好三個月。“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fù)返?!比绻蓱z的阿婆知道,她和春生在一起的這三個月,已經(jīng)透支了她一生的幸福和快樂的話,那么她會變本加利地享受這段日子,使用這段日子。如果說這三個月有什么遺憾的話,那便是簡化或濃縮了她后半輩子的一聲嘆息:我真是沒用,沒能為春生懷上一個孩子!

           

            春生的尸骸,因為無法通過層層封鎖線運回洪家關(guān),只得暫厝官地坪(一直等到國共第二次合作后的一九三七年,賀家才為春生遷墳至洪家關(guān),即現(xiàn)在我看到的這座墳)。辦完喪事,賀星樓叫來他的族侄賀文常,商討要把尚年輕的阿婆當(dāng)作女兒嫁出去。阿婆平生第一次在公公婆婆面前生硬地甩出似磚頭石塊一樣的話來:“不,不要逼我!你們誰也休想趕我出門!”

           

            當(dāng)時堂上的情形,公公與文常并排坐著,中間隔著一張放了茶水和烤煙的茶幾,公公手端水煙袋,文常手執(zhí)大煙斗,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吞云吐霧。婆婆呢,則坐在兩人旁邊,不時起身為兩個男人續(xù)水點煙。

           

            在公公的印象中,一向嫻靜孝順的大兒媳從來沒有這么沖撞過他。何況現(xiàn)在文常還在面前。平素就威嚴得包公似的洪家關(guān)賀氏族長對突然沖到面前跪在地上的阿婆呵斥道:“退下去!我們在商量大事,這個時候還輪不你說話?!?/p>

           

            婆婆小步緊趨,上前要將可憐的大兒媳拉起來。可阿婆卻生了根似的犟在地上,她拉她不起來。

           

            文常打破尷尬,心平氣和地說:“公公婆婆這是體恤你,疼你——你還年輕著呢!”

           

            公公把水煙袋吸得咕嘟咕嘟響,黑苦著臉,一句話不說,讓文常把他的意思講明白。

           

            “公公婆婆又不是趕你出去。把你嫁了,你還是賀家的女兒,么時想回來還可以么時回來。”

           

            犟在地上的阿婆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她哭起來。一開腔就放聲大哭。庶幾近于嚎啕。都心里沉重如鉛。

           

            她哭聲小些時,文常問:“那你說說,你心里啷么想的?”

           

            阿婆抽泣著說:“我對不起春生,我這個沒用的婆娘,沒能為春生生養(yǎng)!”

           

            文常狠吸大煙斗。一口煙在嘴里打一個轉(zhuǎn),又長長吐出,煙霧圍繞著他碩大的頭顱繚繞不散,沉吟了一會,他說:“公公婆婆沒怪你!我們賀家都沒人怪你!”

           

            阿婆囁嚅著說:“我要為春生養(yǎng)一個孩子!”

           

            公公、婆婆,還有文常都面面相覷,春生都死了,她怎能……?

           

            阿婆說:“像春生這樣的人,是不能絕后的!”

           

            春生是什么樣的人?春生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還是她的男人。這個意思在場的三人都懂??赡瞧渲胁欢某煞葸h遠大過這個懂得的意思。文常無語。公公婆婆亦無語。

           

            “爹、娘,你們要真是對媳婦好的話,就讓學(xué)禹跟我!學(xué)禹跟了我,我啷么樣都會把他養(yǎng)大,讓他成為春生那樣的人!”

           

            學(xué)禹是春生的胞弟錦章的大兒子,還只三歲,一個與春生血緣最近的娃娃。

           

            公公婆婆緊張的心松下來,可她這話提得太突然,太一廂情愿,不知道怎么來回答她。

           

            話有文常替他們說:“你提的這個事呢,還得跟錦章兩口子商量,他們要是同意,才作數(shù)。再是,你是出門去,還是留下來,你自己要想好,想好了,再作決定,這樣對你,對大家都好!”

           

            阿婆斬釘截鐵地說:“我想好了,我不出門!我生是春生的人,死了,是春生的鬼!”

           

            翌日,賀星樓辦了兩桌像樣的飯菜,將一同避難來官地坪的族中長輩們請到一處,由文常主持,寫了契書,將三歲的賀學(xué)禹過繼到賀錦齋、戴桂香夫婦的門下。

           

            從這一天起,賀學(xué)禹命定成了替紅軍師長賀錦齋傳遞香火的人。

           

            八十多年后我認識的賀建軍正是賀學(xué)禹的長子。

           

            一九二八三月,剛剛隨賀龍來到桑植的湘西北特物書記周逸群,當(dāng)了解到賀氏族中有不少寡婦,就同賀族幾位長輩一一敘談,勸他們破除“三從四德”規(guī)矩,還寡婦們一個自由身,為此,他在賀龍家中寫了一首《婦女歌》來教育廣大婦女要爭取民主自由,解放自己。歌中唱道:

           

            ……

           

            三尺裹腳布用手來扯斷,

           

            把封建的枷鎖,打得稀巴爛。

           

            快穿上文明鞋,走上革命路。

           

            爭平等,求自由,大步向前。

           

            ……

           

            周逸群在寫這首歌的時候,還勸過賀龍的姐姐賀英改嫁。賀英與丈夫谷吉廷早年聚嘯山林,對抗官府,一九二二年谷吉廷被官府害死后,她雖一個婦道人家卻依然撐起義旗打富濟貧。桑植起義時,她率一千多人的隊伍參加了工農(nóng)革命軍,此后率領(lǐng)游擊支隊,為策應(yīng)紅軍主力,創(chuàng)建和保衛(wèi)桑鶴邊界蘇區(qū)做出巨大貢獻。一九三三年五月,她在湖北鶴峰縣太坪鎮(zhèn)洞長灣犧牲,時年四十七歲,是中國民主革命時期杰出的女革命英雄。后來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歌劇和電影《洪湖赤衛(wèi)隊》中的韓英正是以她為原形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可是賀英至死都是獨身。

          桑植縣文史部門曾統(tǒng)計過:整個大革命時期,桑植先后參加紅軍的子弟兵有兩萬多人。待新中國成立時,能“衣錦還鄉(xiāng)”的紅軍將士已不足一個連。就是說,這數(shù)以萬計的子弟兵的尸骨絕大多數(shù)拋撒在了漫漫征途或異地他鄉(xiāng),于是桑植至少留有三千位紅色寡婦。

           

            為什么有這么多寡婦?

           

            按今天人們的思維,賀氏家族以及桑植縣的這眾多的紅色寡婦們,只是傳統(tǒng)文化的犧牲品,當(dāng)他們的丈夫壯烈死去或因故而分手后,她們依然恪守著從一而終的婦道古訓(xùn)。即便她們曾經(jīng)是寡婦,可中國成立后,她們完全可以爭取自身的解放,另尋改嫁。這樣理解當(dāng)然沒錯。但我總覺得這是一種敷衍塞責(zé)對不起歷史的說法,是一種不近人情缺失良知的說法。事實上,我并不關(guān)心她們?yōu)槭裁匆欢ㄒ毓?,“在一棵樹上吊死”。我關(guān)心的是她們已成為寡婦這樣的事實和她們的命運。由此我得出一個有點糟糕的悖論:她們的丈夫在的時候,革命本來是為她們爭取自由民主、過上幸福生活的,可是革命勝利后,她們卻沒了丈夫,她們反而過得更差了——她們成了寡婦。

           

            我立志用全部的激情和才情為三千紅色寡婦寫一部長篇小說。古希臘人說:“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因為關(guān)心她們的命運,我試圖和她們相遇,和她們的歡樂痛苦相遇。我感覺我正逐漸加入她們的生活,有時我幸運地聽到了她們內(nèi)心的聲音,她們浸漫在無數(shù)個長夜的聲聲嘆息,她們的哭泣,甚至她們的心跳。這樣我充分理解堅韌如水的她們?yōu)槭裁匆蛎\低頭,為什么要向苦難歸順——她們的低頭和歸順,完全是因為能用性命相抵的一份愛,或一句承諾,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樣:“你一年不來我不年等,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不開?!?/p>

           

            我懂得,情歌是從一個民族肌體里抽出的根根肋骨和鮮亮的血液。只有在那樣的特殊年代和桑植那樣的特殊地域,才會唱出《馬桑樹兒搭燈臺》這樣優(yōu)雅、婉轉(zhuǎn)、纏綿、凄惻的民歌來。

           

            而我要做的,便是訴說她們和不斷地訴說她們。

           

            這使我想起另一位不知道能不能將她稱作寡婦的阿婆。

           

            我到桑植的一個紅軍村毛埡村采風(fēng)時了解到——毛埡是緊靠湖北鶴峰縣的邊界村,孤懸絕塞,地勢險要,易攻難守,當(dāng)年這里駐扎過四百多名紅軍,其中兩百多人在遭白軍圍剿時長眠在這里。當(dāng)年毛埡一百多村民,先后就有三四十人參軍紅軍,其中一九三五年十一月紅二、六軍團長征出發(fā)時,毛埡最后一批走了十七人。走的時候,他們的親人都將馬桑樹的枝葉燒成灰,讓他們每人懷揣一把上路。不難理解,這是一個美好的意愿或意象,象征他們的肉身與家族血脈和故土山林緊密相連。后來,這十七把馬桑樹火灰全部在硝煙中彌散,連同他們的尸骨一起肥沃了異鄉(xiāng)的土地。新中國成立后,倒是一位在一九二八年就當(dāng)了紅軍叫楊云階的人回來了。他在一九五五年僅有的那次回家,是為了將兩個業(yè)已成家的孩子從桑植毛埡遷移到到常德臨澧去居住。當(dāng)年離別妻兒的時候,他只是位土郎中,現(xiàn)在他是衛(wèi)生部門的省副廳級領(lǐng)導(dǎo),辦這樣的事肯定是按國家照顧老紅軍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及政策,我們當(dāng)然無可厚非。我特別想說的是有關(guān)他的另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如鯁在喉不說不快。不說,我就感覺對不住寫這篇文章需要我付出的良心。楊云階在延安時期與一位女護士結(jié)成一個新的家庭,解放戰(zhàn)爭時他這個新家已添上了三個孩子。我的朋友、桑植縣作協(xié)副主席王成均在聽說他那次回鄉(xiāng)的事情后寫了一首詩給他的前妻。這首題為《紅嫂良艮走了》的詩偏長,我選取最后兩段:

           

            ……

           

            丈夫告訴她,賀胡子(賀龍)說家里人

           

            也許不在了,就給說了對象,

           

            丈夫說對不起她,紅嫂良艮

           

            紅著眼眶說,沒什么。

           

            兒子長大了,媳婦娶了,

           

            孫子有了,丈夫回來了,

           

            我死后,也瞑目了。

           

            紅嫂良艮看著丈夫離開毛埡,

           

            紅嫂良艮留在家里,

           

            唱馬桑樹兒搭燈臺,一唱就是六年。

           

            唱得杜鵑啼血,唱得疾病纏身。

           

            兒子兒媳孫子說要送醫(yī)院,

           

            紅嫂良艮說,我的心死了,

           

            心死了的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紅嫂良艮選擇一個平靜的日子

           

            悄悄地死了,那一天

           

            毛埡的馬桑樹紅了又去青,青了又綠。

           

            讀過這首詩,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問王成均:

           

            “一九五五年,兒孫給遷走后,良艮大婆跟誰過?”

           

            “兒孫求她過去住,她拒絕了,她一個人在毛埡過?!?/p>

           

            “她一直是一個人過?”

           

            “有人勸說她改嫁,可她說男人當(dāng)官,啷么能丟人現(xiàn)眼……”

           

            王成均告訴我:“楊云階一九六一年七月在省城因病逝世,享年六十七歲。不巧的是,毛埡的良艮大婆兩個月后也在毛埡謝世?!?/p>

           

            “??!那,那這是天意?還是她自己選擇了死期?”

           

            王成均說:“我愿意依照湘西民間千百年的一種迷信說法這么理解良艮大婆:她和楊云階那位有知識有文化的后妻,兩人哪個先死,哪個就可以去天堂永遠陪伴她們曾經(jīng)的丈夫。事實上,良艮大婆搶了先,她是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到丈夫的身邊的。所以我在這首詩的開頭寫道:良艮大婆死在自己家里,誰看了都會感嘆噓唏,她臉上顯得很幸福?!薄?/p>

          還是繼續(xù)開始我的故事吧!那些人物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焦燥不安,宛如奔馳中不能停下的馬匹,他們急于走完他們悲劇式的人生。

           

            阿婆待學(xué)禹如同親生。若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也只是很膚淺的形容。賀建軍說,倒是有這么一件事可以拿來做佐證。

           

            當(dāng)年湘鄂邊山區(qū),敵我雙方的武裝對峙是犬牙交錯,呈現(xiàn)你進我退、我來你走的拉鋸狀態(tài)。有一陣子,賀龍的部隊駐扎在湖北鶴峰。有一隊白狗子探得賀氏一族躲藏之地,趁著月黑風(fēng)高,前來抓捕。聽到報信時,白狗子離湖坪只三四里路了。那天晚上,白狗子在后面追,大伙往林子深處拼命逃亡。阿婆背著學(xué)禹,一個踉蹌,學(xué)禹從后背上扔出去,一骨碌滾進了腳下崖坎。阿婆喊著學(xué)禹,舍了命跳下去。

           

            幸虧紅二軍有一個營隊就在官地坪活動,聞訊趕來接應(yīng),賀氏百十口人才逃過一劫。

           

            立馬派人去尋阿婆和學(xué)禹。下午時候,學(xué)禹抱回來了。一件男人的破衫從頭臉往下將他緊裹,下面露著腳跟。阿婆也讓人背著,兩腳腫得發(fā)面糕似的,她走不動,哭得只剩下抽泣。賀錦章兩口子過來,掀開那件破衫一瞅,學(xué)禹渾身是血,小衣服緊粘在皮肉上,怎么撕也撕不開,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腦勺有個流著血的大窟窿。手指一探,口鼻里沒氣息了,夫婦倆號啕起來。有人忙著去找木板,打算做個匣子將他埋了。阿婆哭著、掙扎著下地,將躺在地上的學(xué)禹抱進屋,放到床上,用溫水一點點褪掉貼住皮肉的衣服。再慢慢搓揉學(xué)禹。從頭發(fā)稍到腳趾縫再從腳趾縫到頭發(fā)稍,反反復(fù)復(fù)地搓。夜黑,她脫光衣服,把學(xué)禹的小身子捂到心口上暖。從頭暖到腳再從腳暖到頭,反反復(fù)復(fù)暖。兩天兩夜,她關(guān)緊房門,不吃不喝,不吱一聲。第三天早上,屋外只聽到她尖聲細氣地叫一聲“學(xué)禹”。房門被踢開,有人拿著木匣子進來,準備將學(xué)禹裝了去埋葬??梢粫r全都傻眼了,學(xué)禹正躺在她懷里笑著叫她娘呢。

           

            賀建軍問過奶奶,你啷么把我爹給捂活了。奶奶說,我做了一個夢,見到死鬼春生啦。我說,春生,學(xué)禹現(xiàn)在是俺倆的孩子,你得想法將他救活……春生說,俺去求閻王爺……奶奶說,你爹能活過來,還得感謝你爺爺呢。

           

            阿婆原本是靠高墻深院的庇護才活得滋潤的女子,舍此她便是一個鄉(xiāng)間弱小者?,F(xiàn)在春生死了,一家人又一直在跑反避難??梢韵胂?,一個帶子的寡婦是何其弱小。但弱小者自有弱小者的擔(dān)當(dāng)。她的擔(dān)當(dāng)是滴水成河、聚沙成塔。在顛沛流離中將學(xué)禹撫養(yǎng)成人,其九死一生、忍辱負重的情形可想而知。

           

            一九四九年十月,解放湘西的槍炮聲震顫了洪家關(guān),也震顫著阿婆的心。阿婆帶著二十一歲的學(xué)禹來到春生的墳前,燒了一夜的紙,唱了一夜的“馬桑樹兒搭燈臺”,她告慰九泉之下的春生,紅軍又打回來了,國家要改朝換代了,她和學(xué)禹要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阿婆在不久之后的土改中卻被劃為富農(nóng)成份。富農(nóng)就富農(nóng),她覺得沒什么,現(xiàn)在是共產(chǎn)黨的天,好歹她也是個紅軍師長的遺孀。叔弟錦章因為是個鄉(xiāng)間才子,是桑植縣首屈一指的知識分子,被選為新政權(quán)桑植縣第一任縣長。因為文常哥當(dāng)時是西南最大的軍區(qū)首長,錦章縣長沒干過一年,就拖家?guī)Э诒妓チ?。為了能讓學(xué)禹有個好前程,阿婆極力促成學(xué)禹跟親生父母過去。不久學(xué)禹在成都參軍,光榮地走上了抗美援朝戰(zhàn)場。當(dāng)時公公婆婆已過世,錦章一家人都要她一起去成都,她執(zhí)拗地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走了,春生一個人在這邊,孤單著呢!”

           

            智者說,性格決定命運。阿婆這又一次的固執(zhí),造成了后半生多舛磨難的開始。

           

            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時,全身而歸的學(xué)禹選擇了回桑植。原因很簡單,他要為阿娘養(yǎng)老送終。學(xué)禹從小就明白,阿娘對自己的撫養(yǎng)之恩大于親生父母的生育之恩。

           

            可是,學(xué)禹心里怎么也容不下給阿娘劃定的富農(nóng)成份。當(dāng)初沒覺得事情有多么嚴重,現(xiàn)在也許是因為在戰(zhàn)場上立過功,長了脾氣,他變得耿耿于懷起來。于是走上了一次又一次上訪告狀之路。也許是他在連續(xù)幾年的上訪告狀過程中某些言詞不慎,某些行為過激,觸犯了新生紅色政權(quán)的某根“高壓線”,終于在某一天把自己告進了牢房。他被判刑七年。阿婆心里的苦水喲,也只好經(jīng)常在春生的墳前倒了。

           

            天道自在人心。一九六零年,時任洪家關(guān)的黨委書記賀興凱,也是洪家關(guān)人,對阿婆知根知底,想她一個紅軍師長遺孀,國民黨當(dāng)權(quán)時她東躲西藏,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如今是人民的天下了,她卻是個富農(nóng)婆,兒子還因為她坐了牢,她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活著還有什么想頭呢?她要是有一天想不開尋了短見,那一定是他這個黨委書記的失職,更是他這個賀家子弟的恥辱。于是賀興凱上縣政府,找民政局,把無依無靠的阿婆送進了洪家關(guān)光榮院。賀興凱擺出的理由就兩條:一九五八年洪家關(guān)建光榮院時占了阿婆家的老宅基,現(xiàn)在她老了,無依無靠;再說她是紅軍師長賀錦齋的遺孀,是正兒八經(jīng)的紅屬。兩條理由鐵板釘釘,堂而皇之,任誰也無法反駁,任誰聽了,都會心生善意。

           

            月暈而風(fēng),礎(chǔ)潤而雨。遠在北京的賀龍的運命不濟又牽扯到洪家關(guān)的親人。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九日,賀龍被神秘地接到京郊山區(qū)一個地方住下來。誰知這一去竟是八百七十天,將近兩年半的時間。賀龍受盡折磨,于一九六九年六月九日含冤而死。賀龍一倒,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他的家鄉(xiāng)洪家關(guān),就有人忙著將賀龍的舊居拆除,然后將其宅基地夷為稻田。賀龍的死,要說沖擊最大的還是洪家關(guān)賀氏家族中的幾位遺孀。先說一個劉定姑。她是賀龍?zhí)玫苜R干臣之妻。賀干臣早年一直戰(zhàn)斗在黨的秘密戰(zhàn)線,一九三六年犧牲于上海國民黨獄中。劉定姑惟一的兒子也于一九五六年病逝。一九五八年她進光榮院時已是精神受不得任何刺激的一個瘋癲之人了。“文革”開始不久,賀龍被關(guān)的消息傳到洪家關(guān),她一天到晚念叨:“文常哥沒得救了!文常哥沒得救了!”賀龍死后的某一天,她在洪家關(guān)鄉(xiāng)街上看到游行隊伍呼喊“打倒賀龍”的口號,回到光榮院她便關(guān)緊房門,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起來。第二天早上,不見她來吃飯。光榮院工作人員去敲門喊人,看見她已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死在床架上。

           

            阿婆也是在劫難逃。賀龍死后,阿婆被“請”出光榮院,被勒令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一個近七十歲的老人,突然就陷入了屈辱和饑餓的谷底。有一回,她趁收工時撥了一個蘿卜藏在身上,結(jié)果遭到搜身。這成了她“妄想復(fù)辟回到舊社會”的證據(jù),然后是沒完沒了的批斗。那些年,她是洪家關(guān)最好的批斗對象。她不準吃飯。要站到乒乓球桌子上。一站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她終于暈倒,一頭栽到在地。

           

            這個溫和如水的老女人,即便是再激烈的運動,她都是低眉順眼、一聲不吭地死扛著。惟有一次例外,她表現(xiàn)出了少見的憤怒。

           

            一天,洪家關(guān)來了二三十個紅衛(wèi)兵小將。一來就打問賀錦齋的墳在哪兒。小將們?nèi)陆兄谒膲灐Uf賀龍的老屋都平了,他一個“賀龍的死黨”,還留著個爛墳干啥?那天阿婆在稻田里扯稗草。阿婆趕過去時,紅衛(wèi)兵小將們揮鋤舞锨,已經(jīng)開挖。

           

            那天阿婆十三歲的長孫賀建軍在河邊放牛。

           

            當(dāng)賀建軍赤膊光腿地趕過去時,看見阿婆正坐在墳邊上,手里拿著一株什么草正吃著。阿婆見他來了,流著淚說,建軍你來了正好——你告訴你爹,等他們把爺爺挖出來,得再找個地方,把我和你爺爺一起埋了。說完,阿婆笑了,滿臉的淚都笑開了……阿婆開始唱起馬桑樹兒搭燈臺,寫封書信與姐帶……阿婆唱歌時一臉幸福模樣。賀建軍辨清阿婆口里吃著的是田頭地角到處生長的水蟒藤。那是一種含有劇毒的草。人吃了不過夜就會毒發(fā)爛腸而死。平日里他們小孩扯豬草連水蟒藤碰都不敢碰,誰還敢拿來吃。阿婆是洪家關(guān)第一個吃水蟒藤的人。賀建軍腦殼轟隆一聲就大了,拼命大喊,奶奶吃水蟒藤了!奶奶吃水蟒藤了!期望他爹和其他大人過來救他奶奶。他發(fā)了瘋似的撲上去,抱住一個紅衛(wèi)兵,又撕又咬,與他廝打一處。那些城里來的紅衛(wèi)兵中有人知道水蟒藤的厲害,被賀建軍這么一鬧,嚇得落荒而逃。聽到喊叫的大人們,揮舞著鋤頭和棍棒追趕了他們好幾里地。阿婆很快被送進公社衛(wèi)生院。阿婆想死沒死成?! ?/p>

          從這天起,阿婆發(fā)現(xiàn),人們對她的批斗變得溫良恭儉多了,次數(shù)也明顯少了。即便有時迫于“革命形勢”不得不批斗她,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裝裝樣子。批斗時人們不再對她推推搡搡甚至動手動腳。不再不讓她吃飯。也不再讓她站乒乓球桌子。阿婆還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她饑渴時,就會有人預(yù)先在她走過的路邊丟下一根番薯或蘿卜,讓她撿了吃。每當(dāng)田間勞作她因年老體弱干不動時,生產(chǎn)隊長就會裝作兇煞煞的樣子呵斥她:我說你個富農(nóng)婆,在那兒死撐啥呢?累倒了你想害誰呢?還不快些滾回家去!

           

            人們?yōu)槭裁赐蝗粚λ兊眠@么好?阿婆百思不得其解。若干年后,鄉(xiāng)親們在回憶往事時,對她在春生的墳將被挖掉時以吃水蟒藤相抗爭給予了無以復(fù)加的贊頌。鄉(xiāng)親們?nèi)凰騽恿?。她一個老人,不害人,不偷人,不搬弄是非……她的存在對誰也夠不成任何威脅。她還那么有情有義、心地良善,就算她是個富農(nóng)婆,可她實實在在是個好人。到底有啥理由與她過不去的呢?

           

            阿婆以吃水蟒藤相抗爭這種作為照著他們狹隘的內(nèi)心。

           

            也就是從這以后,阿婆有了更充裕的空閑和機會去陪伴她的春生。每當(dāng)夕陽西下大地涂金的時候,收工的人們拖著疲乏的身子慢慢走回家去,總看見阿婆站在春生的墳前踮起腳尖向遠處張望。她那樣子好像是在看夕陽,又好像是在看通向縣城的那條公路。

           

            事實上阿婆是在看通向縣城的那條公路。那時阿婆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哼唱著那支情歌:“……你一年不來我一你等,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鑰匙不到鎖不開?!碑?dāng)阿婆唱起這支情歌的時候,她生命的時辰仿佛回到了一九二八年春生騎著大白馬與她告別的那個早晨。而現(xiàn)在她要做的,就是將自己做成了一個永遠的歸巢,期待著騎著大白馬的春生突然在她的視野中出現(xiàn)。她用她整個生命燃燒起來的激情,在唱著這支她唱了無數(shù)遍的情歌……

           

            寫到這里,我想到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阿婆,她的春生已經(jīng)死了,她到底在等誰呢?她會等來誰呢?

           

            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一天,由幾輛清一色的北京吉普車組成的車隊從縣城駛向洪家關(guān)。車隊在波光瀲滟的玉泉河邊停下。從車上走下來的十幾個州、縣領(lǐng)導(dǎo),擁著一個頭發(fā)粗硬而斑白、神態(tài)舉止酷似將軍的老者。他們爬上河岸,走上田埂,來到一塊稻田邊站住了。

           

            那塊稻田正是前些年拆了房屋、平整過的賀龍的老宅基地。

           

            這天是個難得的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洪家關(guān)上千畝由水稻田組成的小平原上,每一株稻禾都已成熟。它們正彎下沉甸甸的身子,等待著幾天之后人們來收割。一陣風(fēng)兒吹來,一排排稻浪從田疇的那頭滾過來。陽光大團大團地潑灑,使得金波黃浪間,彌漫起一陣陣莊稼和泥土的芳香。日后人們回憶起這天的事情的時候,就仿佛聞到了那一陣陣混合著莊稼和泥土的新鮮氣息。

           

            后來據(jù)當(dāng)時隨行的縣政府工作人員說,站在田埂上的老者以十分平靜的口吻詢問縣長:“桑植縣這些年的水稻產(chǎn)量怎樣?”縣長實話實說:“桑植九山半水半分田,產(chǎn)下的稻谷養(yǎng)不活五分之一的人,群眾的口糧主要還是靠雜糧。很多山區(qū),一年到頭,只能,只能混個半飽?!崩险叩哪樕幌伦幼兊孟翊氵^火的鐵,說:“賀老總的老屋基都開成了稻田,群眾還吃不飽?”這丟在地下能砸出坑來的一句話,直噎得縣長無地自容,羞愧難當(dāng)。

           

            他稱已打倒多年的賀龍為賀老總,可見得他與賀龍有著非常尋常的關(guān)系。

           

            這位老者叫張平化,時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二書記。他是賀龍的老部下,長征時,他先后擔(dān)任紅二軍團四師政治部主任、紅二方面軍政治部宣傳部部長和紅三十二軍政治部主任。后來桑植縣志對他這天的到來是這么記載的:“張平化同志到桑植縣親自組織貫徹學(xué)習(xí)中共中央為賀龍平反的決定精神;為賀龍故鄉(xiāng)洪家關(guān)籌建洪家關(guān)中學(xué),實現(xiàn)賀龍生產(chǎn)夙愿?!表槺阏f明的是,在這之前的一九七四年九月二十九日黨中央就發(fā)出了《關(guān)于為賀龍同志恢復(fù)名譽的通知》??蛇@次對賀龍的平反是不徹底的,有些提法是錯誤的。因此,一九八二年十月,中央又一次為賀龍同志徹底平反昭雪,恢復(fù)名譽。這都是確鑿無疑的歷史文獻上的記載。

           

            而作為民間記憶,人們卻熱衷于那種更接近于文學(xué)的口頭傳說。從某種意義上,口頭文學(xué)代表的是一種民間情感和傾向。人們后來對張平化同志這次來桑植津津樂道的,除了前面他與縣長的那段對話,再就是他接見阿婆的情景了。

           

            張平化同志勘察擬建的洪家關(guān)中學(xué)校址時,不經(jīng)意走到了一座的墳前??h里的同志告訴他,那是紅軍師長賀錦齋的墳。他低頭默立了一小會兒。當(dāng)聽說賀師長的遺孀戴桂香現(xiàn)在的情況后,他說馬上要見她。

           

            那天阿婆伙在一群年輕婦女中,正在一條水渠里的清除淤泥。當(dāng)阿婆一身泥水地被帶到那些陌生人面前的時候,完全是一副勾頭彎腰、準備接受批斗的樣子。張平化同志拉著她的手讓她坐下來,并親切地說:“嫂子,你坐下?!?/p>

           

            阿婆很害怕。坐下了又起身。兩腿打著戰(zhàn)。

           

            張平化同志心頭一熱,喉頭哽了一哽,淚水直在眼里打轉(zhuǎn)。他向阿婆深鞠一躬說:“嫂子,您別怕!我來晚了,我向您陪罪了!”

           

            阿婆驚惶道:“你,你,你是誰?”

           

            張平化同志說:“我是賀老總手下的一位老兵,受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今天為賀老總的事來的。咱們?yōu)橘R老總平反,把賀老總的老屋再建起來……從今往后,您的日子也會好起來的……”

           

            “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我說的句句是實,您別怕??!誰也別怕!”

           

            阿婆的眼淚嘩嘩流下來。只是從怕到驚再到喜,阿婆承受不住這巨大的情感落差,全身酸軟得像件衣服掉落在地。張平化再次攙扶阿婆坐下。

           

            隨后就阿婆的問題,張平化同志對桑植縣主要領(lǐng)導(dǎo)作出明確指示:一,戴桂香的富農(nóng)成份,土改時劃分不當(dāng),得適當(dāng)糾正為小土地出租者;二,戴桂香應(yīng)該享受紅屬待遇,這么大年紀,再不要讓她參加勞動生產(chǎn)了,而且要立即送光榮院養(yǎng)老。

           

            有關(guān)阿婆的故事到這里就基本結(jié)束了。此后,阿婆在洪家關(guān)光榮院度過了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光榮院的日子,正是我們希望看到的那樣,平靜而安逸,阿婆過得心寬體胖。要說阿婆還有什么故事,便是與這支《馬桑樹兒搭燈臺》的情歌有關(guān)。阿婆養(yǎng)成了一個愛好,就是收集馬桑樹枝,她的床頭、枕頭,還有箱子上都放有馬桑樹枝。每個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或每天黃昏夕陽沉落直到夜色彌漫大地,她似乎總是坐在春生的墳前,為春生唱歌,陪春生說話。光榮院的老人們常聽到她說的一句話就是:“春生,我這輩子是對得起你的!”

           

            這似乎就是阿婆這二十年所有的生活。世界變得平和而恒常。生與死已然沒有邊界。阿婆以永恒的心陪伴著她的永遠停滯在二十七歲的丈夫春生……

           

            在春生作別了阿婆的那個清晨之后的幾天里,春生率領(lǐng)部隊有效地阻擊了敵人對洪家關(guān)的反撲。我看見一個女人走出家門,走過村街,走到村街盡頭那片馬桑樹林,然后站下了。這個女人就是阿婆。她站在那兒等她的春生勝利歸來。天氣晴好,陽光明媚。陽光穿過馬桑樹叢躍落到阿婆身上。陽光親近阿婆,在她身上開一朵花,又開一朵花,開成無數(shù)光的花瓣。阿婆清秀豐潤的臉上便有了令人眩目的光影。一對相親相愛的蝴蝶,銜頭接尾,繞著阿婆不停地轉(zhuǎn)圈,最后泊在她的頭上。陽光的透視效果讓這對絨腳的蝴蝶呈現(xiàn)出透明而斑斕的色彩。

           

            一匹戰(zhàn)馬從路的盡頭得得得奔跑過來。奔至近前的時候,阿婆微微揚起下頦,看清騎在馬上的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春生。春生翩然下馬。春生微微笑著,緊緊牽住她的一只手說:“我聽到你唱的歌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隨后春生將阿婆扶上馬。就這樣,阿婆騎在馬上,春生牽著馬朝前走去……

           

            這只是我的幻想。沒有馬桑樹林、陽光和蝴蝶。沒有翹首的阿婆和凱旋的春生。這一切都是往昔塵煙。長亭外,路盡頭,碧落黃泉,一闋情歌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香魂!

           

            在阿婆和賀錦齋師長的墳前,我和賀建軍大哥將火紙一張又一張放在幽幽的火上。一層層紙灰隨著灰黑的煙在墳上舞蹈著、升騰著、旋轉(zhuǎn)著,像一群從地下飛起的蝴蝶,又像是阿婆和春生對我們作出的回應(yīng)和問候。

           

            這回是真的。我和賀建軍大哥都聽到了——一支纏綿而悱惻的情歌,宛若是被一根趕牛的鞭梢從山那邊甩過來似的,又恍惚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恍惚從地下升起,從深遠的歲月里傳來——

           

            馬桑樹兒搭燈臺,

           

            寫封書信與姐帶,

           

            郎去當(dāng)兵姐在家,

           

            我三五兩年不得來,

           

            你個移花別處栽。

           

            馬桑樹兒搭燈臺,

           

            寫封書信與郎帶,

           

            你一年不來我一年等,

           

            你兩年不來我兩年挨,

           

            鑰匙不到鎖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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