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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屋的秘密

        2022-02-21 09:43:27  來源:張家界日報  作者:覃正波  閱讀: 張家界日報社微信

          長期漂泊在外,客居城市,我已很少聽到雨滴敲打瓦屋頂上的那種輕脆地“叮當(dāng)”聲,再也沒有機會像孩提時代探尋瓦屋頂上的秘密了。唯有記憶中的那種聲音、那種好奇,穿越時空一路走來。

          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家四周的住房已煥然一新,棟棟仿效城市的建筑。我家的那棟木房很不協(xié)調(diào)地鑲嵌其中。其實,我早在十多年前就修了一棟兩層小洋房,就曾打算把老屋拆掉,但家父舍不得,說是他同我母親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家產(chǎn),對它有感情。關(guān)于老屋的點點滴滴,我又何嘗不知道呢?我理解二老的情結(jié),便找了瓦匠把屋頂上的瓦翻撿了一遍。打心眼里,我也不愿拆那老屋,因為它有我太多成長的痕跡。一拆除,也似割斷了童年的記憶。

          炊煙是老屋的靈魂。每次從外地回家,看到老屋頂上那一縷縷炊煙,我就知道母親已在灶臺上做飯了。如果哪天屋頂上見不到那些游動的炊煙,那天,我都是失落和無助的。

          我對屋頂上那一片片、一槽槽黑色的瓦片是充滿感情,它擁有太多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一片片被窯燒過的青瓦有序地排列著,一層一層,如魚鱗般密密匝匝。老屋后面有兩棵要牽手才能相圍的樹,一棵是板栗樹,一棵丁柿樹,樹后面是密不透風(fēng)的毛竹林。板栗樹約有八層樓那么高,走到村口就可見。遒勁的枝桿托起巨大的“傘”,每逢夏季,我們和鄰居都會搬把木椅在樹底下乘涼,講述周邊村莊的人和事。那時總是纏著大人問我們從哪里來的,大人在孩子們面前總是裝正經(jīng),說我們從河里打撈來的。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看見了堂兄的媳婦生孩子的全過程,才知道,人是從娘肚子里出來的。我把這一秘密告訴了二叔,二叔嘿嘿地笑個不停,他說,你們這些屁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像地里不播種,哪有成片的莊稼,你們這群傻蛋。他指了指我的下身:“靠這個播種呢!”然后,逗著我們哈哈大笑了起來。

          大人們總趁我們不在的時候講些男女間的葷腥事,只要我們一靠近,他們就換話題。那時沒有電,農(nóng)閑時,天一擦黑結(jié)了婚的就忙著男女之事。當(dāng)然,也不盡然,每年總有幾個說評書的,大人們把評書人請到板栗樹下好煙好酒的招待,為的是要評書人盡點心,多講些耐人尋味的故事,為了聽評書,很多大人會放棄晚上的大好時光,甚至從別村趕來。農(nóng)村老一輩的大多文化程度低,盡聽評書人胡侃,說三國、話西游、道紅樓,聽得一愣一愣的,偶爾,還會為主人公的悲慘結(jié)局賠上幾滴眼淚。我上初中后,閱讀了中國古代文學(xué)經(jīng)典后,才發(fā)現(xiàn)評書人說的那些故事情節(jié)與原著相去甚遠(yuǎn)。但評書人總會把故事圓得周到,還總用一個“下文分解”吊著我們的味口,讓我們滿滿地期待。評書人總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故事的基礎(chǔ)上添加故事,令“故事更臻于完美”。有一次,評書人說陳世美與秦香蓮的故事,也采用了這一手法,說得我母親淚水漣漣。父親在一邊笑話她,便說,我又不是陳世美,你咋就愛聽秦香蓮的故事呢!母親這才破涕為笑。

          除了大人講古說書之外,每年生產(chǎn)隊也放幾場露天電影。如《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等等,都是些打仗的片子,無論是大人小孩,看起來都很是過癮。影片上的“好人”“壞人”一目了然。在我們那村,若放電影,必在我家院子里放。那年月,鄉(xiāng)下的文化生活極度貧乏,一年到頭,能看上幾場電影,比吃上肉都高興。我家備椅子騰地方,盡量方便父老鄉(xiāng)親。在放電影之前,隊長會破例讓大人們早點收工。天一擦黑,村莊上的人傾巢出動。那時,大家家境都不好,有的家庭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為過。但貧窮、饑饉,并不妨礙鄉(xiāng)親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隨著“噠、噠、噠……”發(fā)動機啟動,一道強烈的光束會將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攏在銀幕上。調(diào)皮的孩子們把手指伸進(jìn)光束,做各種各樣的手勢,在銀幕上就有了狗、雞、鴨等動物的造型。一旦開演,小孩也不作惡了,安靜地或站或坐,盡情享受劇中故事。過后,孩子們總是央求大人們造木槍,要學(xué)電影中的戰(zhàn)士沖鋒?,F(xiàn)在想來,那時童年的生活,精神世界是一點也不貧瘠的。

          看順了《沙家濱》等現(xiàn)代革命京劇和戰(zhàn)爭影片,鄉(xiāng)親們在歌劇《劉三姐》面前眼睛都被點亮了。他們做夢都不曾想到,世上還有如此美妙的歌聲,還有如此美麗動人的愛情??措娪坝∠笞钌羁痰囊淮?,莫過于1976年冬天那個大雪飄飛的夜晚。那時,村莊不通電,沒有電話,對外界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當(dāng)放電影時隊長在我家大院里宣布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鄉(xiāng)親們個個目瞪口呆,那天晚上,大人小孩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除看電影之外,也看陽戲。陽戲是我們那里的“土特產(chǎn)”。村莊下面有個叫烽火生產(chǎn)隊的,全姓向。有個叫向緒初的十分喜好陽戲,自己出錢組建了一個草根陽戲劇團,很有名氣。演員多是本村及周邊的社員。逢年過節(jié),他們總走南闖北去表演,順便撈幾個外快貼補家用。我同伙伴們很喜歡看他們平時的操練,有時,還隨他們唱上幾腔,惹得向緒初好生憐愛,經(jīng)常讓我們充當(dāng)其中配角。

          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除電影陽戲吸引我們之外,是不關(guān)心大人們那些津津樂道的故事的。每到板栗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總是很忙碌,晨曦微露就飛快起床跑到屋后板栗樹周圍找尋夜晚零星散落在地上的板栗,只比誰撿得快。高高掛在枝子上的板栗球,裂開的球含著一口深紅色的牙齒朝我們笑著,風(fēng)兒一吹,一顆顆撒落在地,我們爭搶著,打鬧著。往往一個早晨,就會把衣兜撿得漲鼓鼓的,特別有成就感。洗干凈后,讓母親和米飯蒸在一起,那個香啊,令人垂涎。

          夜里起風(fēng),瓦片上“叮當(dāng)”地響過不停。那些“瓜熟蒂落”的板栗,天天都在落。

          有很大一部分會落在瓦槽里。我便央求著父親在屋檐口搭上長木梯,我趴在木梯上,用木勾慢慢地從瓦槽里把板栗球一粒一粒地弄出來。由于瓦蓋得厚,也多年未請瓦匠檢修,頂上邊邊角角爬滿了青苔,瓦槽中積了厚厚一層落葉,上面,竟然有纖細(xì)的板栗樹芽兒隨風(fēng)搖曳。陳年的板栗是見縫生長,明知腳下沒有厚實的土壤也要忘情地生長,它們對生命的渴望,是那樣的強烈。或許,在它們的心里,已完全不在乎生命的長與短,只在乎是否曾經(jīng)好好地活著。這些嫩芽兒是過不了冬的,只要大雪一來,它們生命就會悵然終止。但是,只要屋后高高的板栗樹還存活著,瓦屋頂上的板栗樹苗就一年一年一茬一茬地長著。這些小幼苗就像村莊里每一個曾經(jīng)生活和正在生活的人,不管承受多大的艱難困苦,都會勇敢地活著,奔波著。

          屋頂上,除了板栗樹苗,還有不知名的植物。

          屋頂上也是小鳥的樂園。整天嘰嘰喳喳地叫過不停。小時候,我常常好奇地張望著頂上的一切,與地上相比,那是一個未知的世界,充滿了不為人知的秘密。屋檐下有燕子的巢穴,那些燕子秋天遷徒,春上回來,和我們相處得很融洽。

          山川萬物都是通靈性的,屋頂上生長的植物打鬧嬉戲的鳥雀在我們未知的世界里相互依存,常讓我們心生感動。生命是有限的,大家都想在有限的生命中展示芳華。無論走多遠(yuǎn),漂泊的游子都放不下故鄉(xiāng)情結(jié),總是在記憶深處,留存著歡聲笑語的抑或無限悵惘的那片土地。我們都一如瓦屋頂上的生靈,在短暫的光陰里放肆地活著;我們也一如屋檐下的燕子,哪怕奔波萬里也要魂歸故里。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家鄉(xiāng)的那些生長在路邊的野花、田里的蛙鳴、山上鳥鵲的嘶叫、子規(guī)啼血的哀鳴……都會從遙遠(yuǎn)的南方飛奔而來,同我們作一次深度的交流。我羨慕屋后那棵高大的板栗樹,那轉(zhuǎn)青又泛黃的葉片在家鄉(xiāng)的藍(lán)天白云下自由的搖曳著,它們在家鄉(xiāng)并不肥沃的土地上生長著,無怨無悔,默默奉獻(xiàn)果實。根,深深地扎進(jìn)土壤中,守護著這一方土地。

          板栗樹見證著老宅及老屋頂上的所有秘密,也見證著村莊的興衰。它見證著村莊的房屋變得越來漂亮,晚上的燈光越來越璀璨。

          去年年關(guān),我回了一次老家,一個外地的木材商看中了板栗樹,跟我父母商量想買,父親說作不了主,要等我回來。木材商給我出了大價錢,讓我成全他。我笑著說,我不能賣。他問,為什么?我說,它是我生命的根,無論我漂泊到何處,只要它在,故鄉(xiāng)所有童年的念想就在。它是守候老家秘密的見證物,它去了,關(guān)于瓦屋頂上的秘密就會永遠(yuǎn)無法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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